羑河岸邊的一頭黑牛

2017090511:10
上世紀七十年代,我小時候在石林黑塔村度過,對牛應該說是不陌生,但是呢,沒有放牛的經歷,只是在羑河岸邊看過別人放牛,對如何放牛有點瞭解。多年在外地討生活,知天命年之後,常幾回回夢裏見故鄉的一頭黑牛。

其實我小時候對牛有點怕。記著上小學一年級不久在二隊鉰養院上面的場地上玩耍,好象大人們在一塊兒往暖窯裏盤紅薯,讓紅薯在來年春後還完好如初,之後上暖地裏培育紅薯苗。不知我做了什麼動作,引著一頭黑牛過來,也許這黑牛是欲親我,但膽小的我,對這龐然大物的走近感到害怕,哭了起來,幸好旁邊的人把牛牽走了。

我們那裏的牛一年到頭也沒幾回被人放牧,主要是土地能被開拓的都開拓了,山谷裏有不少淤壩地,壩是石頭壘的,山腰到處是梯田,山頭上只有生命力頑強的白節草稀疏地生長,還不夠羊們啃。牛們一年四季吃的是乾貨——麥秸、玉米杆和穀杆,它們得不停地反胃,滿嘴是白沫沫,才能消化。牛們很少能吃到鮮飼料,只有在農閒時,才能被人領著去羑河兩岸的青草地上吃上青草,這大約是牛們一年中最盼望、最快意的事了。

放牛是件不容易的事。牛們既然一年中沒有幾天出去,也就沒有在吃草方面形成條件反射,吃草時不懂規則,什麼地方該去,什麼地方不該去,再加上能放牛的地方不多,防止牛吃不該吃的東西是件勞神的事兒,因此放牛是件讓人得時時操心的事兒,所以,牧牛並不是一些人想像中那麼富有詩意。

初中畢業後,我到村北的中學讀高中,在一個星期天裏沒事就獨自到羑河岸邊玩,見到一個初中時的同學在放幾只牛,其中有一頭牛通身黑黑的,只是額頭上有一點白,讓我感到有點熟,不知是不是當年那頭黑牛,或者是那頭黑牛的後代。同學對黑牛的照顧有點多,其實就是這牛不老實。

同學教訓它時口中說著什麼,我耳朵不好,又有一定距離,聽不清,走近他問:“你在給牛說啥呢?”

“啥都給它說。”這位同學的學習是相當好的,但不知何故沒有繼續上學,反倒是成績不如他的我繼續上學。

“牛會回答你嗎?”我說了奇怪的話。

“會。”

“啥?”

“不給你說了,說了你也聽不懂。我不管對牛說啥,它都能聽懂,它從不笑活人。你上你的學,我放我的牛。”他忙著去攔牛去了。

他的話讓人感到有《紅燈記》中:“咱們是兩般道上跑的車,走的不是一條路”的味兒。現在想來,可能我說話有點不適當吧。

後來這位同學繼續上學了,畢業後天南海北的跑業務,他哥對我說他:“他經常去上海!”不象我的活動是老死在一個單位裏。

很早就知道牛有靈魂,會指明人該啥做。村裏的老輩人說:“地下的牛郎就是聽了老牛的話才找到了天上的七仙女,後來又找到了和七仙女一年一度相會的地方。”

“啥樣做,才能聽懂牛說的話呢?”

“象牛那樣勞作。”

我吐吐了舌頭。

老輩人還講:牛對於我們村人是有恩的,挑死過狼。牛挑死狼的事在我們那裏流傳,因為我們那裏早年確實有過狼。

老輩人又說:我們李家老祖老子就是騎青牛出的關,青牛就是黑牛,出關時留下有名的《道德經》,其中講的道理很深,除了咱們羑河邊的《易經》就是它了……

牛是什麼時候從野牛進化到耕牛的?書上說野牛是很可怕的,發起怒來,那些獅子老虎和狼都怕。這話我信,和氣的家牛發起脾氣來,還能挑死狼,更不用說野性十足的野牛了。但是這麼大、這麼狠的東西為何就被人訓化了、乖乖的聽人們的話呢?老輩人說:牛的祖先就是老實的,所以一代代牛就是這樣的。

後來才知道是被忽悠了。有老人說:先人聰明,知道了牛最怕什麼,就用繩子穿起牛鼻子,人們只要輕輕一拉繩子,牛就痛的不行,只好乖乖在聽人的話,什麼苦都能忍受下來,到後來就是沒有繩子,牛們也聽人們的話……

我歎息說:“牛的命真是苦。”

“其實人和牛一樣,牛的命有多苦,人的命也就多苦。”

上世紀八十代初村裏分責任地後,牛們是農民的寶貝。夕陽西下時,村道上到處是小孩在前、牛在中、大人在後往家走的身影,這時牛困、人乏,有時牛回過頭來望望大人,於是大人就扯起嗓子唱起來,在田野裏,不用擔心走腔荒板,不用怕人笑,盡心唱就好,信天遊唱不來,不妨唱前些年最熟悉的樣板戲上的歌:“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,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……”,後來唱流行歌曲並加進了料:“我的家鄉並不美,矮矮的草房啊,薄薄的地,禿禿的山丘呀,淺淺的水,男人們為它累彎了腰,女人們為它煞眉頭……”,這時牛們會回過頭來望望,表示聽懂了,小孩們也知道了大人也會唱歌,遇到自己知道的也會笑話大人荒腔走板,大人只是笑笑,於是一行繼續沿著村道慢慢回家。

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,是我人生灰暗的日子。工廠經營不景氣,只能拿生活費過日子,有時生活費也不能按時發放。當時有城鎮戶口、有工作也不太吸引農村人了,談個農村的,要給人家解決戶口,當時城鎮戶口還是十分吸引人的,就是有名無實的所謂藍印戶口也讓人眼熱;再就是能給找個工作,其時工作並不好找,就是小飯店裏也只招親友介紹的小姑娘,不象現在許多大飯店也招起大嬸大媽們了,這對沒門路的我來說,是很難的,加上自己有耳朵不好,話說不清,不會來事,這樣解決個人問題的難度就大了,讓老母親愁的不行,為了讓我條件好點,父母還想方設法把城裏的土坯房翻修了,但還是難。當然,也和本人不珍惜機遇有關。

這時候老家我小學的老師說了一個人,我就回了次老家,但事情並沒有眉目,心情也就不好,就想法散心。騎自行車沒目標的跑,在湯鶴線上的小寨溝附近馬路上看到一個小姑娘放牛,裏面也有頭黑牛,馬路上到處是汽車、拖拉機拉著沉重的煤在吃力地吭吭突突的叫,但牛們不理會這些,只是專心致意地、一步一步的吃草,心裏有所震動,觸情想起:“天涯何處無芳草,多走一步少煩惱。”次日,又翻山越嶺去黃龍洞看看,在石碑頭附近的路上,看到一頭黑牛拉著一車石頭在慢慢走,於是又有了感想:“莫愁前路多坎坷,一步一步終能到。”於是心態不那麼灰地回去繼續上班了。

進入新世紀後,農村就是守舊的人們也不大用牛耕地了,普遍用拖拉機耕地,農家也就不普遍養牛了。繼續養牛的多是大戶們,這時牛們不用在人們的皮鞭下耕地了,能吃上青飼料了,不過不是青草,是玉米青飼料。當年人們絕對是不讓牛們碰玉米苗的,更不用說用小玉米和青秸一塊切碎了喂他們。可是牛們在待遇好的同時天地也狹小了,以前好歹還能出去,雖然活兒讓它們累的半死,現在基本上是圈在牛圈裏不出來,牛則有知,會覺的還不如在地裏幹活自在,能和人們進行思想交流……

年過半百之後,歎年華流逝、人生失敗多了:日子沒有別人過的和諧,事業基本上沒有成就,工作三十多年了,工資還沒有大學畢業出來三年多的小青年拿的多……

忽然有一天,故鄉的黑牛浮現在我夢中,在我面前默默無語,是想說什麼而說不出來樣子。

“你想對我說什麼呢?”

黑牛說:“你自己慢慢想吧,往好裏想。”

於是我想了好多——

——比起許多人,你其實已經很好了。

——學古人發揚燭讀精神吧。師曠雲:“少而好學,如日出之陽;壯而好學,如日中之光;老而好學,如炳燭之明,孰與昧行乎?”

“這心靈雞湯一樣的東西,有用嗎?”我問。

黑牛說:“想不通就繼續讀書。在遠方,你讀多少書,就能知道我要告訴你多少。”

羑河岸邊的一頭黑牛啊,代表故鄉,永遠在關懷遠方的遊子。